“舒蘊，老師問你，這封信是不是你寫的？”

附屬十二中教師辦公室內，一個身材微微發福，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，正一臉嚴肅的看著正前方面無表情的少女。

看見少女十分坦然地點頭之後，馬衛鳴原本嚴肅的胖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痕，臉頰兩邊的肥肉似乎也隨著情緒的波動微微顫動了幾下。

“舒蘊啊，你平時是個很乖的孩子，怎麽關鍵時候就犯傻了呢？你知不知道，學生的首要任務是學習，不是談戀愛——”

舒蘊的父親在她五歲時車禍離世，不到一年，她的母親就留下一筆錢毅然決然地改嫁。馬衛鳴在接手三班的時候了解過舒蘊的情況，知道她從小一個人住，家庭又比較困難，所以日常總是對她多關照一些。雖然舒蘊成績一般，看起來瘦瘦小小，穿的也不好，加上長時間無人引導，性格上變得比較古怪，但通過馬衛鳴這幾年下來的觀察，認定只要她沈下心來好好讀書，成績絕對不會比他班上的那兩個尖子生差。

怎麽就那麽想不開，要去給一班的那個洛丹尼爾寫情書呢。哼，一班的小子果然害人不淺，連他最乖的學生都被勾了魂。

馬衛鳴恨鐵不成鋼，十分痛心疾首地盯著舒蘊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念叨了她一個多小時，還沒有要停止的打算。雖然舒蘊非常不想這樣對待她的恩師，可是任由他這樣說下去的話，他一定會把話題延續到放學之後。

“馬老師——”眼珠黑黑亮亮的少女終於出聲打斷面前還在醞釀感情的某人。

“啊——啊？”

馬衛鳴被突然發出的聲音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。

“學校每年給我的助學金不是用在談戀愛上的。馬老師，我錯了，以後我會好好學習。”

舒蘊好好地措了一下辭，面無表情地向馬衛鳴保證。

兩句話結結實實的把馬衛鳴堵了個心塞，他本來還有一大堆準備好的教育理念要和她好好說道說道呢。馬衛鳴在心底暗自排腹舒蘊不上道的同時，也慶幸這小丫頭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通，雖然不知道是真想通還是假想通，但她既然道了歉，這事兒在他這裏就算是揭過去了，這下校長那邊他也總算能有個好交代了。

“咳，老師也希望你是真的想通了。畢竟你們現在才上初中，年紀太小了，女孩子應該自尊自愛，好好保護自己。等你們上了大學，有大把的青春時光等著你們去揮霍，到時候你想讓老師管你老師都不帶看你一眼的——”對於馬衛鳴的苦口婆心，舒蘊只是微微點了點頭。

馬衛鳴心塞塞地看著她，一時間居然也沒什麽話可說，揮揮手讓她寫兩千字的檢討明天交過去這事也就作罷了。

舒蘊替馬衛鳴帶上辦公室的門，抑制住內心翻湧的酸澀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辦公室外並不平靜，看到她走出來，很多學生都把腦袋探出窗戶竊竊私語，更有甚者直接站在她身後擡著嗓門地奚落。

“看有的人啊，表面上裝的一臉清純高貴不谙世事的樣子，其實呢，背地裏還偷偷給校草寫情書。”尖酸刻薄的聲音是舒蘊的同班同學王婧，王婧喜歡洛丹尼爾不是什麽秘密，無非就是富家女高調追求小鮮肉的俗套故事。這位富家女平時只要聽說有人對洛丹尼爾有意思，就上趕著去找人家的麻煩了，在她咄咄逼人的攻勢下，近兩年來再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追求洛丹尼爾。

這次舒蘊的情書被貼在學校公告欄的事情，在她看來，是一種□□裸地挑釁。

舒蘊對此毫不在意，也沒有回頭去看她。王婧在她背後嗤笑一聲，眼神怨毒地盯著她離去的背影。

舒蘊不是沒有心，五歲之前她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。得到過後再失去的感覺實在是太過慘烈了。後來的日子，她都一路沒心沒肺地走了過來，而林巧巧，是她嘗試著接受過的，願意努力去為她改變一點點的，曾經的，她自以為的也是唯一的那個，可以被她稱之為“朋友”的那個人。

回到教室的時候，林巧巧嬌俏的臉上依舊是那一副忐忑不安，咬著唇瓣泫然欲泣的模樣，靈動的眼睛充滿歉意地望向舒蘊，曾經的舒蘊，不知被這個表情騙過多少次。

“小蘊，真的對不起，我把信拿錯了，但我……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做。”林巧巧見舒蘊遲遲不肯上前安慰她，眼中閃過一絲不耐。停頓片刻後，又立刻走到舒蘊身邊挽住她的手，沒想到卻被舒蘊不著痕跡地躲開了。

林巧巧詫異的同時也感到了心虛。

難道是她發現了什麽？不，不會，舒蘊那麽信任她，怎麽會發現呢。

一瞬間，萬千種思緒在她腦海裏劃過，最終，林巧巧的眼淚奪眶而出，白著一張小臉，抽抽搭搭地看向舒蘊：“小蘊，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呀，可是……可是如果我沒有拿錯的話，現在被處罰的人就是我了。我知道你很委屈，但是……但是你不是也沒事了嗎？小蘊，你真的好堅強，換做是我的話一定撐不過去的。你不要怪我好不好，我……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。”

“好。”舒蘊沈默了很久，久到林巧巧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，她才終於吐出一個字。

林巧巧頓時大喜過望，內心對舒蘊更加不屑：你看吧，就算我再怎麽設計你，最終你還不是要乖乖原諒我。

雖然這次馬衛鳴有心包庇舒蘊，沒能讓她受到什麽處分，不過看見舒蘊難受的樣子，也夠她暗爽了。

林巧巧嬌笑：“那我們放學去吃西餐好不好，我知道學校門口新開了一家……”

沒等她說完，舒蘊就沈著聲打斷了她，這一次，林巧巧是真的驚掉了下巴，而且無論她之後再如何騷擾舒蘊，對方也再沒搭理過她。惹的林巧巧只能面色鐵青地坐下認真上課，只是偶爾會面帶不甘地碰一碰同桌的舒蘊，見對方還是沒有反應後就更氣了。

在林巧巧毒針一般的目光下，舒蘊面不改色地聽完了一個上午的課程，收拾好東西，在那個女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，走出了教室。

舒蘊是這樣對林巧巧說的，她說：我不怪你，也絕不會再和你做朋友。

上輩子，她就是聽信了林巧巧一個又一個的謊言，才最終被傷害的體無完膚，連掙紮的資格都沒能留下。舒蘊不是什麽聖人，她很聰明，異於常人的聰明。可既聰明又古怪的人也同樣是人，她也有青春期，空虛而又寂寞，林巧巧就是這時候出現的，帶著溫暖又讓人充滿保護欲的氣息，猝不及防地接近她。

哪怕是後來，林巧巧說家裏很窮，父母供她上學不易，舒蘊就把獎學金拿出來給她做飯。請她吃飯。林巧巧說她很想和她待在同一個班，一直在一起，舒蘊就在每場考試中故意考砸，成績一落千丈。林巧巧說她看見她生的這麽好看會覺得很自卑，舒蘊就換上陳舊的衣物，把自己打扮的不倫不類。林巧巧說她很喜歡洛丹尼爾，想讓舒蘊陪著她一起寫情書。

舒蘊寫了。

第二天，當她在公告欄上發現自己的情書的時候，林巧巧對她說，她告白失敗，情書被洛丹尼爾的朋友羞辱似的貼在了墻上，但她拿錯了情書。那時候，舒蘊可能是看懂了，但她還是選擇了原諒。

事實上，從來沒有人教過她，有些事情，是不能夠原諒的。

舒蘊被記了小過，來自王婧的打擊報覆，同學們異樣的眼光，始終沒能影響她。真正影響到她的是那一天，王婧又一次帶著人圍毆她的時候，透過身上劇烈的疼痛和密集的腳印，她看見了林巧巧幸災樂禍的笑容以及臉上類似於勝利的爽快。

那天她終於知道，從來沒有什麽羞辱，林巧巧打從一開始，就把那封情書，親手貼在了公告欄上。

之後，舒蘊再也沒去過學校，也沒再見到林巧巧。她待在家裏，瘋狂的看各類書籍，不上網，不出門。二十歲那年生日，她猝死在家中。

舒蘊曾經想過，如果再來一次，她會好好報覆那些做錯事的人。

再次醒過來，她真的回到了這一天。而當她再次看到這個“朋友”的時候，僅僅用了一秒，她就釋然了。

我絕不會將屬於我自己的時間再浪費在你身上，我不怪你，只是我再也不需要，你這樣一個朋友了。

舒蘊背著書包，在陽光下張開白皙的雙手，黑亮的眼珠直直地盯住柔軟的手掌，一瞬間，仿佛從

遙遠星河跨越光年而來的點點星光綿密地包圍了她的雙手。

那微弱的光，在她掌心中一閃一閃，似乎存在著某種頑強的生命力。

原來所有的怨恨與後悔，都抵不過兩個字。

活著。

用力的，

更好的，

活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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